你是一名乐善好施的富翁,下决心创办了一个公益组织,结果没想到这个善举引来了巨大的关注,报纸在谈论你,社交媒体在感谢你,国家总理要请你吃饭……声名和赞誉使你受宠若惊,你晚上做梦都笑出了声,因为这项事业带来的收益远远超过了投入。但当你与人见面时,你总是努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骄傲的内心,摆出你熟练的和善的微笑,告诉大家你不过是跟随自己内心的指引,所做的一切是出于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纯粹希望。

当你雄伟的身姿在人们心中印象越来越深刻时,毛姆出现了,他二话不说,走上演讲台,你面带微笑看着他,以为是另一个激动的听众想要近距离握住精神导师的手,但你刚一转向他想要友好地伸手,他却猛地一下把你底裤扒的一干二净。

这就是毛姆干的事情。

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The Fall of Edward Barnard)是收录在理想国出版的同名小说集中的短篇,爱德华·巴纳德是芝加哥精英阶层的杰出青年,但是因为家里破产,去了塔希提的亲戚那儿学做生意,并立志要等他回来重振家业,然后回到芝加哥与伊莎贝尔·朗斯塔夫订婚。伊莎贝尔是集美貌与优雅于一身的完美倾慕对象,就像鲍勃·迪伦的歌曲《爱减零除以无限》中描写的那样。而她的完美又在一定程度上是与芝加哥这座城市的精神气息相互映衬的。

那是一双看得远、有智慧的眼睛。她用自己一丝不苟的诚实和正义来要求他人,一旦别人的行为有任何一处不合她意,没有什么批判比她冰冷的沉默更为严厉。而且她的裁决没有申诉一说,她是那种定了心意便不会更改的人。但贝特曼爱的正是这样的她。他爱的不仅是外在的美——纤瘦、挺拔,脸永远骄傲地面向前方;他爱的更是伊莎贝尔的灵魂。因为她的真实,她对是非感固执的坚持,以及无畏的人生态度,贝特曼觉得自己女同胞的所有可贵品质都集中体现在了伊莎贝尔身上。但他又同时觉得伊莎贝尔不单单是个地道的美国姑娘,她的完美又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的环境息息相关,世界上除了芝加哥没有第二个城市可以造就这样一个女子。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让伊莎贝尔隐隐感到不安。两年后,他们共同的好友贝特曼·亨特借着一次机会去塔希提拜访了爱德华,经过了许多事情,在漫长的返程上,他反复思忖着要如何将那不幸的消息转述给伊莎贝尔,但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一股不可告人的、慈善家的喜悦来——因为他一直以来也爱着伊莎贝尔,但出于对友情的忠诚和骑士精神的恪守,他把爱慕埋藏在了心底,而他携带回乡的坏消息(关于恋人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却似乎要给他打开一扇幸福之窗。

这个短篇的内容主体和毛姆的长篇《月亮和六便士 》很相似,故事都跟塔希提有着紧密的联系,都展现了西方现代「先进」文明同南太平洋小岛上的「原始」文明的碰撞。可以说,《爱德华》是在用不同的故事讲述相同的内核,且更少隐晦暗喻,更多直言不讳。

开篇段落是对贝特曼·亨特内心情绪的细致描写,其紧凑和精妙之程度堪称教科书级别。它是完美的,以至于每一句话都不可缺少,不会因为有 700 字而显得冗长;它的叙述是紧凑连贯的,以至于难以撷取一两句作为段落重点的概括,也不能调换其中任意一句话的顺序……困顿纠结的情绪在一名风度翩翩的精英青年心中滋长,与其说两种情绪在互相抵抗,倒不如说是在努力使一种体面的情绪压过另一种隐秘的情绪。一边是出于同理心和正义感的失望与愤怒,同时又保留忠诚可靠的骑士般的克制;另一边则是不可言说的、有损于自己骑士形象的私密的爱恋情愫。

贝特曼此次出行前往塔希提,原本是受着责任心的驱使的,是一种为了友情和爱情而甘愿牺牲自己的高贵品质;而在塔希提的经历,一方面使他完善了应尽之义务,另一方面,自我牺牲也不再有必要了,愤怒、失望的底下掩埋着一丝期待……